【摇滚莫扎特】【萨莫萨】长夜

notes:收录在《长夜》里的一篇旧文,enjoy~


人在悲伤的时候,对于时间流逝的认知往往会变得不那么敏感。

萨列里少年时曾养过一只猫。某天放学后他和他的兄弟疯玩得过了头,直到暮色四合才焦急地赶回家去。猫那时候很瘦,有气无力地趴在小酒馆门口废弃的酒桶上,姜黄色的毛不知道是淋了雨还是被什么人泼了脏水,一绺一绺纠缠在一起,露出粉色的皮肤。也许是两个男孩跑过的脚步声给了它莫名的鼓舞,猫在年长的那个跑过的时候用力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叫唤。男孩显然并不想施以援手,回头瞪了它一眼迈开更大的步子。反倒是年幼的那一个,小心地走过来摸了摸猫发硬的毛,犹豫了一会儿把它抱回了家里。

萨列里那年十一岁,沉默寡言,不善交际,却在把猫留下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异常的固执。

他如愿以偿地有了一个新伙伴。

猫在男孩的好生照料下逐渐健康起来,它比从前胖了许多,性情也变得黏人又嚣张。萨列里被父亲训斥的时候,猫会在一旁发出尖锐的叫声,爪子在父亲的书桌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划痕。萨列里穿着板正的衬衣皮鞋走去学校,猫跟在他后面,一路走过茂盛的棕榈树荫,尾巴高高翘起,耀武扬威。

男孩也就渐渐地明朗起来。

但生活跟男孩开了个玩笑。也是某个晚上,镇上难得地举办了一场小型音乐会,萨列里回到家的时候晚饭已经结束了,猫却并没有出现在门口迎接他。

起先他以为它只是走去了更远的地方,自然也需要更久的时间回家来,直到几天后下了场暴雨,院子里的土地散发出了恶心的腐臭味儿。他的猫躺在土壤里,身上沾满了嗡鸣的苍蝇。

他们没能给男孩一个解释,他的父亲也好兄弟也罢,闪烁其词似乎成了他们的某种默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猫死了,而他无法知晓原因。

那个夏天比萨列里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夏天都更加闷热,晚上他躺在床上,蜡烛的光芒在墙壁上不安分地跳动,使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被放大的光影。那些形状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混合又分离,看起来像是他的猫,像是雨后小酒馆门前的积水,有时也像葡萄藤下的苍蝇,聒噪地要扎进他的眼睛里。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走出房间,母亲还就着烛光在客厅里缝补衣物,听见声音抬起头惊诧地问他怎么一头的汗,又为什么才睡了不到一个钟头就又醒来了。

“我不困。”他低着头回答,而事实是他以为他已经睡了一整夜,窗外的天本该大亮。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被准许跟随老师学习钢琴的时候,那时入秋并不久,他却模糊地觉得他的猫已经离开了他一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他的沉默和阴翳只增不减。


他从未和莫扎特说起过这些。

他们的交谈总是从音乐开始,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兜一个圈子,再微妙地以音乐结尾。莫扎特是个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人,他巧妙地切换着话题,说到的人和事都透着一股孩子般的趣味,他从不吝惜他的赞美,一样也从不吝惜他的批评和嘲讽,他会俯下身去刷刷刷地完成那些和萨列里合作的曲谱,再炫耀似地用鼻尖戳下琴键的最高音;萨列里则不同,他恪守着规则,严谨且小心,在莫扎特赞扬他的作品时得体地笑笑,从来没有过分的骄矜和亲近。

可是莫扎特却出人意料地了解他。毛躁的音乐家总是被他的父亲形容是个“根本不具备独自出行能力”的人,却可以精准地猜到萨列里作曲时偏爱的纸张和墨水,甚至在萨列里的生日那天一大早砰砰地敲着他的家门,怀里抱着一只姜黄色的幼猫。

萨列里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忆症,把小时候那些事情统统讲给了莫扎特,自己却完全不记得。

“哦别这么看着我,安东尼奥,”莫扎特的金发上挂着一缕猫毛,“我可以不了解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但是我绝无可能不了解你,安东尼奥——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萨列里的生日在八月,那个清晨有盛夏惯常的闷热,可他看着咧嘴笑的音乐家,难得地有了一些失而复得的清凉。


莫扎特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判断丧失过信心,像是任何骄傲又伟大的天才一样,说话斩钉截铁,善用判断句和反问句,这一点一直到他生病之后也没有改变。

他的身体渐渐衰弱下去的时候,维也纳城里流言四起,萨列里的嫉妒和小气成了比后悔药还要好兜售的戏码。

“他怎么会容得下莫扎特呢?”连跳皮筋的小孩子都学来了这样的说法,“一定是他了,是他害莫扎特大师沦落成现在的样子!”萨列里走在街上,那些人并不认识他,却对他的故事异常了如指掌。

“沃尔夫冈,”他在莫扎特充斥着药味的家里,看着脸颊凹下去的音乐家难得地喊了他的名字,“你知道的,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他小时候看着无端死去的猫一般嗫嚅许久最终归于沉默。事情从来都是一样的让人作呕:他成了一个可笑的伪君子,一个蹩脚诗人,一个谋杀犯。他被唾沫淹没,被流言所困,他以为他睡了一整夜,可是醒来的时候天色黑暗,丝毫没有天亮的迹象。比这更让他说不出话的是他敬爱的大师看上去糟透了,而他无计可施。

莫扎特正靠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支笔对着谱子修修改改,像是看穿了萨列里的不安,他狡黠地突然笑开了:“哦别这么看着我,安东尼奥,我可以不了解这世界上的任何人,但是我绝无可能不了解你。安东尼奥——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

他扶着椅子站起来,推着萨列里的肩膀和他一起坐到了琴凳上。

“你知道吗,安东尼奥,音乐可以治愈一切。”莫扎特握了握他的手,“所以我的大师,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

他拉着萨列里的手指在钢琴上缓慢地弹奏起来,金发音乐家的手里有些汗,它们粘在萨列里的手背上,在琴键的震动声中怎么都蒸发不掉。莫扎特的头发蹭着萨列里的脸颊,过分亲近的姿势好像在瞬间放大了萨列里的感官。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抒情曲,像是久旱的土地上突然降下的暴雨,又好像春日里初阳洒下光芒,溪水破冰融化,喀嚓一声唤醒了沉睡的山谷。他想起童年的清晨他走在上学的路上,后面跟着一只姜黄色的猫,尾巴高高翘起,耀武扬威。

他在那天晚上少见地获得了无比安稳的睡眠。


人在悲伤的时候,对于时间流逝的认知往往会变得不那么敏感。

失去莫扎特的那个冬天寒冷异常,萨列里整日待在家里,靠着壁炉却总觉得手脚冰凉。日出与日落变得不再有区别,他的窗帘整日拉着,钢琴上积了灰。莫扎特送他的那只小猫已经长大,冬天懒懒地趴在琴上,大多数时候都在眯着眼睛睡觉,萨列里看着它,时常觉得羡慕。他像是被遗忘在了时间的某个角落里,莫扎特在他前面跑得飞快,而他被迫留在原地,黑夜漫漫无边。

最后一瓶葡萄酒也喝完的时候,萨列里终于决定出门去。酒馆门口喧闹异常,人们甚至在那里围成了一个小圈。他拨开人群走进里面去,这才迟钝地发现人多的根源是个满脸是泪的男孩子。

“不会再有人相信我了!”那个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左手去擦脸上的泪,右手却颤抖着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子,刀尖正抵着自己的喉咙。

他的兄长一口咬定是他偷走了家里的钱,唯一能证明他昨晚根本没有回家的是个乞丐,人们在桥边发现了他被冻僵的身体。

萨列里有一瞬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施以援手吗?他感到生气又好笑,他是世界上最不懂得施以援手的人,先是他的猫,然后是莫扎特,他无可避免地失去了他们。

无一例外。

他麻木地抬起头,带着一种固执和怒气往酒桶那边走,目光扫过酒馆里那架破旧的钢琴,然后猛地愣住了。

金头发的音乐家正坐在那里,眼睛一眨笑得快乐又狡猾,他伸出食指去敲高音键,然后指了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男孩。

“帮帮他呀安东尼奥,我亲爱的安东尼奥——你会帮他的对吧!”他的语气坚定又调皮,像是吃准了萨列里说不出拒绝——他总是那么了解他。

他叹了口气,走到钢琴前面去坐下来。

那首莫扎特只为他演奏过一次的抒情曲顷刻间流淌过整个维也纳的天空。

“沃尔夫冈啊……”

他仰头叹息。


等小男孩的情绪平复下来,再沟通就变得容易了很多。

萨列里在事态平息后默默地离开了酒馆。暮色四合,他走出很远才想起自己并未买酒。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谜题,答案不得而知,最后被吞进莽莽的夜色与河流里。

譬如那只猫离奇的死亡,又譬如莫扎特对萨列里异于常人的了解。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烛火跳跃的光影之间,幼时那只姜黄色的猫回过头来朝他摆了摆尾巴,转身走进黑暗当中消失不见。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萨列里突然记起了那首抒情曲过后莫扎特对自己说过的话。

“安东尼奥,长夜总会有尽头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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